老人消瘦而憔悴,脖颈上有些很深的皱纹。腮帮上有些褐斑,那是太阳在热带海面上反射的光线所引起的良性皮肤癌变。褐斑从他脸的两侧一直蔓延下去,他的双手常用绳索拉大鱼,留下了刻得很深的伤疤。但是这些伤疤中没有一块是新的。它们象无鱼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蚀的地方一般古老。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古老,除了那双眼睛,它们象海水一般蓝,是愉快而不肯认输的。
等孩子回来的时候,老人在椅子上熟睡着,太阳已经下去了。孩子从床上捡起一条旧军毯,铺在椅背上,盖住了老人的双肩。这两个肩膀挺怪,人非常老迈了,肩膀却依然很强健,脖子也依然很壮实,而且当老人睡着了,脑袋向前耷拉着的时候,皱纹也不大明显了。他的衬衫上不知打了多少次补丁,弄得象他那张帆一样,这些补丁被阳光晒得褪成了许多深浅不同的颜色。老人的头非常苍老,眼睛闭上了,脸上就一点生气也没有。报纸摊在他膝盖上,在晚风中,靠他一条胳臂压着才没被吹走。他光着脚。
孩子走出屋去团轿。他们刚才吃饭的时候,桌子上没点灯,老人就脱了长裤,摸黑上了床。他把长裤卷起来当枕头,把那张报纸塞在里头。他用毯子裹住了身子,在弹簧垫上铺着的其他旧报纸上睡下了。
他不多久就睡熟了,梦见小时候见到的非洲,长长的金色海滩和白色海滩,白得耀眼,还有高耸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。他如今每天夜里都回到那道海岸边,在梦中听见拍岸海浪的隆隆声,看见土人驾船穿浪而行。他睡着时闻到甲板上柏油和填絮的气味,还闻到早晨陆地上刮来的风带来的非洲气息。
通常一闻到陆地上刮来的风,他就醒来,穿上衣裳去叫醒那孩子。然而今夜陆地上刮来的风的气息来得很早,他在梦中知道时间尚早,就继续把梦做下去,看见群岛的白色顶峰从海面上升起,随后梦见了加那利群岛①的各个港湾和锚泊地。
他不再梦见风暴,不再梦见妇女们,圆或冲不再梦见伟大的事件,不再梦见大鱼,不再梦见打架,不再梦见角力,不再梦见他的妻子。他如今只梦见一些地方和海滩上的狮子橘歼。它们在暮色中象小猫一般嬉耍着,他爱它们,如同爱这孩子一样。他从没梦见过这孩子。他就这么醒过来,望望敞开的门外边的月亮,摊开长裤穿上。他在窝棚外撒了尿,然后顺着大路走去叫醒孩子。他被清晨的寒气弄得直哆嗦。但他知道哆嗦了一阵后会感到暖和,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去划船了。
老人在黑暗中感觉到早晨在来临,他划着划着,听见飞鱼出水时的颤抖声,还有它们在黑暗中凌空飞翔时挺直的翅膀所发出的咝咝声。他非常喜爱飞鱼,拿它们当作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。他替鸟儿伤心,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鸥,它们始终在飞翔,在找食,但几乎从没找到过,于是他想,乌儿的生活过得比我们的还要艰难,除了那些猛禽和强有力的大鸟。既然海洋这样残暴,为什么象这些海燕那样的鸟儿生来就如此柔弱和纤巧?海洋是仁慈并十分美丽的。然而她能变得这样残暴,又是来得这样突然,而这些飞翔的鸟
①测量水深的单位,每英寻等于英尺。
儿,从空中落下觅食,发出细微的哀鸣,却生来就柔弱得不适宜在海上生活。
他每想到海洋,老是称她为lamar,这是人们对海洋抱着好感时用西班牙语对她的称呼。有时候,对海洋抱着好感的人们也说她的坏话,不过说起来总是拿她当女性看待的。①有些较年轻的渔夫,用浮标当钓索上的浮子,并且在把鲨鱼肝卖了好多钱后置备了汽艇,都管海洋叫elmar,这是表示男性的说法。他们提起她时,拿她当做一个竞争者或是一个去处,甚至当做一个敌人。可是这老人总是拿海洋当做女性,她给人或者不愿给人莫大的恩惠,如果她干出了任性或缺德的事儿来,那是因为她由不得自己。月亮对她起着影响,如同对一个女人那样,他想。 1.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日子。走运当然是好。不过我情愿做到分毫不差。这样,运气来的时候,你就有所准备了。
2.不过话得说回来,没有一桩事是容易的。
3.“不过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,”他说,“一个人可以被毁灭,但不能被打败。”
老人和大鱼一直相持到日落,双方已搏斗了两天一夜,老头不禁回想起年轻时在卡萨兰卡跟一个黑人比赛扳手的经历。他俩把胳膊肘放在桌上划粉笔线的地方,前臂直,两手握紧,就这样相持了一天一夜。八小时后每隔四个钟头就换一个裁判,让他们轮流睡觉。他和黑人的手指甲里都流出血来。赌注给黑人的渔民喝了朗姆酒使出全身力气,竟把他的手压下去将近三英寸,但桑提亚哥又把手扳回原来的位置,并且在第二天天亮时奋力把黑人的手扳倒,从此他成了人们心目中的“冠军”。
老人和大鱼的持久战又从黑夜延续到天明。大鱼跃起十二次后开始绕着小船打转。老人头昏眼花,只见眼前黑点在晃动,但他仍紧紧拉着钓丝。当鱼游到他身边时,他放下钓丝踩在脚下,然后把鱼叉高高举起扎进鱼身。大鱼跳到半空,充分展示了它的美和力量,然后轰隆一声落到水里,浪花溅满老头一身,也溅湿了整条小船。
鱼仰身朝天,银白色的肚皮翻上来,从它心脏流出来的血染红了蓝色的海水。老头把大鱼绑在船边胜利返航。可是一个多小时后鲨鱼嗅到了大鱼的血腥味跟踪而至抢吃鱼肉。老头见到第一条游来的鲨鱼的蓝色的脊背。他把鱼叉准备好,干掉了第一只鲨鱼。几小时后又两条鲨鱼逼近船尾去咬大鱼的尾巴,老头用刀系在船桨上杀死了两条来犯的鲨鱼,但在随后的搏斗中刀也折断了,他又改用短棍。然而半夜里鲨鱼成群结队涌来时,他已无对付他们了,但他坚持搏斗,甚至把船舵都打断了,最后鲨鱼还是吃光了老人两天的辛劳,只剩下鱼头和鱼尾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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